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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子概念的小說化

在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中,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男主角「我」和自己「影子」的對話,「我」在「世界末日」的世界裡, 要跟「影子」割離,才可以在「世界末日」的世界裡生存,村上這樣的描述是創意嗎?絕對不是的, 村上這樣的寫法是把容格 (C.G Jung) 的「影子」(shadow) 的概念小說化而已,本篇將藉由容格所提出的一些有趣的概念,來探討村上春樹的一些創作邏輯。

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, 人要面向陽光,走向社會, 就必須社會化, 學著如何應對進退,學著如何戴著一個「面具」(persona) 來面對社會迎向陽光。我們在人群中所表現的「自己」, 往往是經過修飾或是壓抑的,那些不為社會或是自己所允許的人格特質就被打壓為「影子」(shadow)。「影子」可以說是我們的「第二個人格」,一些不被社會或是自己所接受的人格特質都被集中在這裡,在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裡,「我的影子」對「我」說, 你所有「不見」的東西,都會在「影子」那裡找到,「影子」和「我」合在一起就是「百分之百」的完整個人,當「我」修飾或是壓抑自己的人格特質,展現了一個適合在社會生存的「面具」時,可能只剩下百分之四十的自己, 那剩下的百分之六十就跑到「影子」那裡去了。

那影子我們平常看得見嗎?照容格的說法, 我們平常是看不見自己的「影子」,唯有在睡覺的時候, 我們的控制力較差,「影子」的力道就比較強; 或者是在遭遇極大的變故的時候, 「影子」會反客為主。例如《舞‧舞‧舞》裡的五反田君一直是大家心目中的模範生,他也一直自誇在學生運動的時候如何的勇敢,但是真相卻是他被當局逮捕時, 遭逢了極大的變故,面臨了「極度的惡」, 不僅很快招供, 而且還出賣朋友!這位「模範生」平常被壓抑的「影子」又黑又邪惡,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, 「影子」在五反田君茫然無助的時候控制了他,做出了一些完全跟「模範生」背道而馳的壞事。

反動的本質

 

五反田君曾經說自己有所謂的「自我破壞」的本能,那種破壞力往往讓他無意識的破壞,把東西敲壞、鉛筆折斷、玻璃打破、塑膠模型採壞。在小學的時候,五反田君曾經推同學的背讓他跌入山崖下,高中的時候曾經燒過幾次的信箱,五反田君自嘲的說道, 「做壞事」好像讓他找回了自己,他記得「做壞事」時手的觸感。讀者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, 五反田君是不是瘋了?當然不是, 人類生為動物還是殘留了一些動物的本能,這些本能有些時候是被壓抑住的, 集結在「影子」處,也就是所謂的「第二人格」, 五反田君是「模範生」,「影子」也就是「反模範生」的大成, 「模範生」的面具越光亮耀眼,被壓到「影子」的人格特質也就越邪惡,五反田君的「影子」有的時候會控制五反田君,尤其是當五反田君因為無法完全達到「模範生」要求的時候,「影子」就乘隙而入(《舞‧舞‧舞》下冊, 頁 215)。

名漫畫家柴門文在《愛情白皮書》也畫過一個類似的人物:掛居保。掛居保常常壓抑自己的感情,不讓自己的臉上有過多的表情變化,有一次要話到傷心處,眼淚要流出來了,竟然慢慢的把眼淚「逼」回去。掛居保掛上一副「冷漠的面具」來對抗這個世界,就像是畫了一層「濃妝」的名伶一樣。高中的時候,掛居保當選了班聯會的主席。有一次老師要掛居保幫忙老師說服學生接受某些事項,掛居保答應了,但是當掛居保站上講台上的時候,看到全校的學生,竟然馬上換了一副臉孔,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數落老師與學校當局的不是,老師說掛居保是「惡魔」。掛居保這樣驚人的轉變不是沒有原因的,人在遭遇了極大的壓力或是變故的時候,影子就會跑出來,短暫性的取代人長期經營的「面具」,人完全的變成另一個人,五反田君也是同樣的情形,尤其平常壓抑自己越大的人,「影子」反撲的力量也越大。

聖徒般的生活

值得思考的問題是:有沒有人可以完全壓抑自己的影子?有的,一些聖人、宗教家就是過著幾乎沒有「影子」的生活!眼尖的讀者不難驚覺到,村上春樹在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裡所畫的就是一個「沒有影子」的故事!「冷酷異境」中「我」過著幾乎是「聖徒」的生活,生活簡單到不行,買一輛車只用來到生鮮超市載東西回家,藉由簡單而自律的生活,「我」成功的把腦中的結構重組,他也是唯一可以在被動過「腦手術」後,唯一存活的實驗人。從腦神經醫學的觀點,村上的寫法並不誇張,人的腦細胞是可以被鍛鍊而存活的,例如日本人在學英文時,總是分不清「r」和「l」這兩個音有什麼不同,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人的語言學習過中,腦中的細胞會慢慢的重塑成符合某一種目的的模版,一些沒有用到的腦細胞會慢慢的死亡,小孩子學習語言是最快的,等長大了,腦中的一些細胞死掉了,學習語言就比較辛苦。每一種語言都有一些語言的死角,例如法語裡就沒有「th」這個音,法國人通常以「z」來代替他們發不出的聲音。

「世界末日」中的「我」,要和自己的「影子」完全割離才可以在「世界末日」裡生存,「世界末日」裡代表的是一個完全「光明」的地方,一個曝光過度的世界。所有在「世界末日」裡生存的人類,沒有感覺,沒有明顯的慾望,沒有了「心」,慾望、仇恨等人類的「影子」都被抽掉了。仔細想一想,在「世界末日」裡生存的人,跟「聖人」大概沒有很大的差別,無慾、無求、心如止水。記得老子講過一句話:

 「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」

聖人過著完全把「影子」抽掉的人,有聖人的存在,就一定會有大盜,理由其實很簡單,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靠著意志力和修行把「影子」抽掉的,既然抽不掉,聖人又黑又大的「影子」往往會吞噬聖人的信徒,最後的結果竟是「影子」完全謀朝竄位,變成了一個人的「面具」,大盜就這樣產生。大忠大孝的雙親,往往會致力於打擊自己的「影子」,所以孩子只要有一點不忠不孝的情形,就會大加撻伐,當孩子受不了的時候,索性做一個不忠不孝的人,從歷史上來看,聖人、宗教家的孩子們,很少是聖人和宗教家的,這不是偶然的情況,這是邏輯發展上的必然現象。

影子淨化祭典

最近新聞報導,大飯店成了「嗑藥雜交」派對的聚集地,其實這是一種「影子的祭典」,在歐洲中世紀的時候,是基督教義主宰整個歐洲的時刻,令人詫異的是,當時竟然有「愚人的祭典」,在禮拜儀式中,臉上畫著奇怪的妝,假裝成女人、獅子、小丑的人跳著舞,聖歌隊唱著下流的歌,彌撒進行的時候,在祭壇的附近吃著油膩的食物,開始賭博,燃起用古皮做的香,並在教會中跑跑跳跳,這種「嘉年華式的墮落」稱為「影子淨化祭典」(shadow catharsis festival),這對於被基督教嚴肅教義所拘束的民眾而言,可以預防影子因為鬱結而發生暴動。老實說,這種嘉年華式的「影子祭典」永遠也不可能消失,很多的明星媒體上光鮮亮麗、清純可人,私底下卻是嗑藥雜交無一不來,維持一個明星的「面具」就必須把一些「東西」藏起來,這些藏起來的「東西」偶爾會反撲,藉由「影子祭典」,可以防止藏起來的「東西」暴動。

「影子」的反叛或是暴動,使得《舞‧舞‧舞》的五反田君迅速的變了一個人,他殺了奇奇、May,最後連他都害怕殺了自己已經離婚但是卻不斷在幽會的前妻。「模範生」的影子就是「殺人狂魔」,當「模範生」在短暫覺得不如意或是心靈空虛的時候,影子「殺人狂魔」反客為主,短暫的主導了五反田君的行動,做出了連續殺人的舉動。在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》的最後,「我」驚覺到所謂的「世界末日」其實是他自己造出來的,「我」把自己的「影子」抽掉,在「世界末日」裡過著沒有「影子」的生活,如果仔細想一想,「世界末日」裡的生活跟行屍走肉沒有什麼分別,不需要音樂,男女之間沒有真感情,男女的上床也僅止於感官的娛樂,呆板又單調。反過來說,一個無法把自己的「影子」去掉的人,是無法在「世界末日」裡生存的,「影子」會暴動。

村上巧妙的把容格提出「影子」的概念加以小說化,深具創意和巧思。「我」一到了「世界末日」這個地方,最先被指派的工作是「讀夢」,這是一件很有趣的工作,與其說是「讀夢」,不如說是「把夢輸出」來得恰當。一個人的「影子」在一般的情況下,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會比較有活力,「影子」往往會在夢中以各種偽裝的方式出現,「我」在「世界末日」裡「讀夢」,其實是把自己的第二人格,也就是「影子」慢慢的抽離出來,「讀夢」其實是把「夢」輸出,最後變成沒有「夢」,沒有夢也就沒有「影子」活動的空間,與此同時,被關起來的「影子」會同時虛弱而死!循著容格提出的「影子」概念,讀者很容易的捉出村上創作的邏輯性出來。 (11/18/2004 0:02:22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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